愛是唯一的理由
陳淑樺音樂旅程
SCM 開門人, 2025年
SCM 開門人, 2025年
台灣歌手陳淑樺,華語流行的情歌天后,以演唱女性獨立的歌曲成為八九十年代"都會女子代言人"。九十年代中期她在職業高峰退出演藝界,進入私下慈濟工作。
致陳淑樺的母親,她的貢獻無可替代——致所有的母親,她們是音樂的來源。
2025年春,SCM開門人
2024年初,陳淑樺的歌《愛是唯一的理由》意外引發了我一場記憶閃回,帶我走回90年代初。我對自己的過去很健忘,三十年前的經歷早已淡忘,我連這是首什麼歌都不記得。但重溫往昔的體驗卻如此奇妙,連像我這樣健忘的人也不免有些念舊。從此我進入陳淑樺的音樂世界,一開始是追溯這首歌、它所在的專輯、和演唱者。這便是「陳淑樺記憶的門」所做工作的起點。那時我才知道陳淑樺早在30年前便淡出樂壇,而有一半的作品分散在民間。
我最早接觸陳淑樺的音樂是在90年代初,她的專輯《跟你說 聽你說》紅遍了廣播。但《夢醒時分》沒引起我的共鳴。當時我覺得歌詞太直白,有些反感。後來我雖然喜歡《滾滾紅塵》和《笑紅塵》,卻幾十年都不知道是誰唱的。我自稱是陳淑樺音樂專家,但其實很長時間曾是反粉。
在開始考慮改善陳淑樺頁面時,我讀到她和她母親的親情,深深被打動,決定把這件事做下來。我一開始的想法很簡單,把她的英文維基頁面變得更豐富,不次於她以前和滾石合作那幫人的頁面。她的中文維基有些內容,隻需翻譯成英文即成。但我很快發現中文頁面寫得差,資訊過時,又缺乏原始來源,內容是在捧滾石男同事,哪像是陳淑樺的生平。
原以為花個週末就完事了,結果搞了近一年才理清頭緒。修訂完陳淑樺的頁面後,我對她的作品已經非常熟悉,也很了解記錄她歌唱生涯的原始資料。在短暫的時間內吸收這麼大量的資訊,隻能產生理性的認識。儘管如此,她的歌卻觸動了我,改善了我對情感的看法,讓我更珍惜生活瑣事,還幫我解了一個結。
後來我發現,《愛是唯一的理由》帶來的奇特感受並非個例——幾乎在陳淑樺所有歌曲中,都能找到這種感覺。她的歌很特別,讓你覺得哪怕是最平凡的時刻也充滿了意義。我也是鄧麗君和蘇芮等人的歌迷,對她們的作品非常熟悉也很喜愛。但隻有陳淑樺的作品帶來這種奇特的感受。
靈氣哪裡來?如當年別的歌手一樣,陳淑樺的歌是別人寫的。讀了她的歌詞後,我沒看出有什麼特別。有些歌滿有意義,大多數平平無奇,還有些歌詞莫名其妙。再聽陳淑樺翻唱的歌,才知道生靈之感來自於她,而不是歌。
陳淑樺點石成金,也讓我珍惜生命中平凡的「石頭」。這篇文章是對陳淑樺音樂的致敬,獻給母親。
"我自稱是陳淑樺音樂專家,但其實很長時間曾是反粉。"
「於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孟子・告子下》
你肯定聽說過:陳淑樺八歲時贏得台灣全國歌唱比賽,抱回一台大冰箱。但她的音樂生涯很復雜,甚至連最簡單的問題都沒有明確的答案,比如她的歌唱生涯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
對大多數歌手來說,這個問題很簡單,你隻需要找出他們的首張專輯,比如鄧麗君14歲,齊豫21歲,孟庭葦20歲。那麼陳淑樺是9歲,以《水車姑娘》出道。
但陳淑樺的錄音斷斷續續的,通常有三年斷:9歲后是12歲,然后是15歲時的首張完整專輯《愛的太陽》,隨后她銷聲匿跡,直到18歲推出《再會吧!心上人》。
更難辦的是,你如果聽陳淑樺的採訪,她把自己的起點定得更晚。在26歲獲金鐘獎后的廣播裡,她感謝母親和合作伙伴“兩千個日子”的努力。兩千個日子,相當於5年半,意味著她的職業生涯從21歲開始。這也許是年轉天的模糊數學——在1992年接受歸亞蕾採訪時,她說從18歲開始演唱。
那麼,陳淑樺的歌唱生涯到底始於9歲、15歲、18歲,還是21歲?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嗎?
陳淑樺有許多理由將18歲,甚至21歲定為職業開端。
首先,她在17歲才獲得歌手照。小時候錄制的30來首歌是業余作品。
其次,由於唱片公司的問題,她18至21歲間發行的專輯幾乎全軍覆沒,官方保存下來不到10首歌。她的主體正規專輯發布從21歲入海山后才開始。
最后,陳淑樺的演唱自九歲以來發生了極大變化。盡管早年的作品曾商業化,她的聲音大變,演唱風格到21歲左右才穩定下來。種種因素看來,陳淑樺職業的真正起點是21歲簽約海山唱片后。
但將21歲定為起點意味著砍掉近100首歌和六張完整專輯,包括陳淑樺的首張英文專輯。盡管這些歌缺乏官方支持,它們在民間保存了下來(參見 陳淑樺全集1:少女早期作品)。雖然歌不咋地,有不少歌陳淑樺唱得好好聽,這些作品中藏著非凡的才華。
此外,早年的歌唱史為了解陳淑樺的音樂生涯提供了重要線索,包括她歌藝的發展,克服的阻礙,甚至最終離壇的原因。盡管陳淑樺曾是天才童星,她的演唱經歷崎嶇不平,遇到幾乎不可戰勝的障礙。她后來的成功是卓越才華、堅韌和敬業的見証。
YouTube視頻介紹陳淑樺早年作品,背景音樂為她18歲成名前演唱的《我在靜靜等你》。
陳淑樺兒時面臨最痛心的問題是演唱材料的成人化。她9-12歲的作品完全不合適。樂壇這麼做不道德,是對童星的傷害。日后訪談中陳淑樺不願提及童年的演唱。但事已至此,人去物遷,也隻有自己承受下來。12歲后三年的錄音空白是對歌曲選擇的抗議。15歲的首張完整專輯《愛的太陽》在選曲上更合適,但她逃不出唱情歌,這可能又帶來三年錄音空白。
陳淑樺並非那時唯一被迫演唱成人歌的童星。鄧麗君14歲出道后,在前幾年也錄制了大量的情歌。但鄧麗君的早期作品整體上較為歡快,其中融入的文化背景緩解了成人歌的沖擊。而且鄧麗君大好幾歲,更接近成年。而陳淑樺兒時的作品情緒上沉重,缺乏歡快可以帶來的緩沖。
她倆曲目的差異在互相翻唱的作品中尤為明顯。11歲的陳淑樺是日本曲《忘也忘不了》的原唱,中文歌詞很壓抑:“啊,你拋棄了我,恨你,恨你,忘也忘不了”。三個月后,17歲的鄧麗君翻唱了這首歌,節奏加快,歌詞調整為:“啊,你拋棄了我,愛你,愛你,忘也忘不了”。輕快的旋律再加其它一些滑稽的歌詞修改,鄧麗君的版本快樂得可以在節慶場合播放。
從鄧麗君版《忘也忘不了》歌詞的改變看來,當時樂壇已經意識到童星演唱成人歌的潛在問題。但令人費解的是,他們還是把陳淑樺的歌變得很傷情。比如鄧麗君15歲時原唱的《珊瑚戀》,將對方比為蛟魚。后來陳淑樺12歲的翻唱版裡,歌詞中的蛟魚沒了,整首歌成了淡淡的思念。
這些歌完全不該給童星唱。陳淑樺應該無法演繹其中的傷感。但她沒有演唱失敗,她的詮釋就是滿傷情。那顆老道的靈魂就此被逼了出來,以后長年縈繞在她的音樂中。陳淑樺后來《秋意上心頭》和《滾滾紅塵》等演繹的成功早就注定了——她對情感掌控有超人的天賦,但她為此承擔的心理負荷也很早就開始累積。
陳淑樺14歲時,在電台"金曲獎"競賽中被安排演唱《交叉線》。戴的是假發。來源:TTV 電視周刊。
陳淑樺成年早期作電視主持人(左圖),在1981年金馬獎上現場演唱(右圖)。來源:TTV 電視周刊。
陳淑樺成年后歌聲發生了質的飛躍。從她變聲期有些小男生沙啞的嗓音裡,你完全預料不到她將來的歌聲會變得那麼美。她的歌聲純淨,音域很廣,在寬廣的音階裡可以演唱得純淨而有力 (C3-A5)。她的嗓音不帶特殊的味兒,所以適應性很強,適合演繹各種類型的歌。這使得陳淑樺成為樂壇中最具可塑性的歌手之一。
雖然她潛力無窮,陳淑樺成年早期面臨幾個大問題,包括原創歌曲的缺乏,以及與鄧麗君嗓音配置性的相似。鄧麗君比陳淑樺大五歲,她倆自童年互相翻唱開始,一共唱過19首旋律相同的歌。陳淑樺得到歌手証時,鄧麗君早已在亞洲音樂市場佔據主導。要從鄧麗君的影子裡走出來沒那麼容易。
18到21歲間,陳淑樺發行了四張國語專輯,其中最美的是18歲時翻唱的《寒雨曲》專輯。在那裡,除了稍微有些甜美外,她幽幽的唱法很接近成名后的演唱。但其它三張原創專輯裡的歌很次,阻礙了她的上升勢頭。陳淑樺自己還沒有找到最好的唱法,好像渾身是勁卻不知使在哪裡。她甜美激進的演唱反而襯托了歌曲的庸俗。《悄悄地說再會》是淑樺吹麗君風,這種同化是后來分道的必經之路。
這些障礙之上,陳淑樺遇到了唱片公司的問題。發行她多張專輯的大三洋唱片關門后,她丟了40來首歌,三年奮斗化為烏有。
面對重重挫折,陳淑樺能做的是提高自己的技藝。其中一個重要的進步是中文發音的標准化。聽陳淑樺唱歌就像在聽專業播音員講故事,她的發音是字典般的標准。陳淑樺不僅把曲調唱的動聽,她把歌詞唱得很美。聽她唱歌才發現原來中文發音如此動聽!
作為南方人,陳淑樺唱出標准普通話絕非易事。南方方言缺少普通話中的部分音素,導致常見的發音錯誤,尤其是卷舌和后鼻音。連經驗豐富的台灣歌手有時也出錯。陳淑樺發音之准確,沒人可以和她比。你若聽她翻唱的歌,如果她和原唱發音有差異,絕對是原唱錯了。語言天才鄧麗君有時也難免出錯,比如《原鄉人》那句繞口的詞——“為了吐絲蠶兒要吃桑葉 為了播種花兒要開放”。2024年華視發出多年前陳淑樺的現場版《原鄉人》,我得查字典才確認——是她,而非鄧麗君,把每個字都唱對了。
當然,也許陳淑樺發音標准是因為她幸運,生長在標准普通話家庭。但你聽她的採訪,她說話帶有南方人的語感,唯有在唱歌時才變成播音員。她童年的錄音進一步印証了她后來的精准是努力的成果,而不是幸運。她12歲時的演唱有典型的南方口音﹔15歲時好多了,但仍不夠清晰﹔18歲時接近完美﹔到21歲,她的職業生涯真正起步時,陳淑樺成了一部演唱字典。
也許你認為發音是歌唱中微不足道的一環,尤其是對於分不清標准音的聽眾,發音標准隻是對牛彈琴。但這一特長不僅反應陳淑樺盡善盡美的一方面,也突顯了她非凡的語言天賦——她在青春期后才徹底掌握普通話的標准發音,這一能力違背了語言學理論(即認為童年后無法習得無口音的語言)。在陳淑樺身上,語音習得的關鍵期延續到了成年早期。
不僅僅是普通話,陳淑樺還錄制了粵語、日語、台語和英語歌曲。盡管在台灣長大,她的英文演唱完美無缺。她的第一張英文專輯發行於20歲,仍有些發音錯誤,但后三張英文專輯時,她已經25至30歲,發音卻達到完美。
研究人腦的學者會認識到這種能力有多獨特:陳淑樺打破了語言習得的“關鍵期”理論。要麼那個理論是錯的,要麼歌唱與口語有不同的大腦機制。當然,陳淑樺並非唯一演唱多種語言的歌手,鄧麗君、蘇芮、齊豫等人都唱英文歌。但陳淑樺所達到的完美程度是獨一無二。
可惜陳淑樺過去的採訪很少提及多語演唱。唯一相關的是1992年她與歸亞蕾的訪談,當時講到《淑樺的台灣歌》。陳淑樺說,盡管她是台灣人,會台語,但首度錄制該專輯時,因口音不夠標准而被迫重錄。她說自己由於連英文演唱都能克服,所以低估了掌握台語的難度。歸亞蕾沒有深究這個話題,這一謎團也隻有留給腦科學家了。
陳淑樺給解答這個謎團留了一些線索。首先,由於她童年便被發掘,她少年期便開始在夜總會演唱。由於駐唱的飯店是面向外國人的,她便以英文演唱,從最初的幾首拓展至好幾百。在她闖入華語樂壇之前,英文歌是她的根基。早年的英文演唱或許對她的發音訓練起了關鍵作用。
其次,陳淑樺聽覺識別能力極強,可以分辨出細微的差異。她也愛聽別人的演唱,而且很會模仿。她的早期專輯,尤其是《悄悄地說再會》,有鄧麗君的甜美。她還能准確地模仿男歌手。1995年一次節目中,陳淑樺回憶和羅大佑錄制《滾滾紅塵》的過程,作了一點模仿。優雅的陳淑樺雖不像嚴肅的羅大佑,但她的效仿絕對是羅大佑的唱法。
YouTube視頻探討陳淑樺早期歌曲遺失的問題,以她20歲時翻唱的《到底愛我不愛》為例。
陳淑樺憑靠她模仿的天賦開啟了無人可效仿的曲風——無形無色,忽隱忽現,高音輕盈,低音治愈,下手輕揉卻正中你懷。她飄忽難捉的風格是反復琢磨出來的,最初對鄧麗君的借鑒是后來獨特風格的鋪墊。
連陳淑樺這麼歌聲優美又絕頂聰明的人,也花了十多年才悟出訣竅。在她最早的100首錄音中,已能看出天后的苗頭。但那些作品和后來的杰作也成了鮮明的對比,襯托出她后來達到的水平之高。陳淑樺幾年后被迫離壇是華語流行樂的巨大損失,是演藝界的過錯和報應。
陳淑樺登基來源於常年的失敗,而不是一炮打紅。這些挫折塑造了她的堅韌,養成了她敬業之心。但挫折也很磨人,更別說小時候歌唱史對她的打擊。從一開始,音樂既是她的避風港,也是她痛苦的根源。
陳淑樺在家中排第四,有一個哥哥和四個姐妹†。父親是高檔家具的設計師,會造家具。母親是陳淑樺的經紀人和事業伙伴。她的父母曾在日本受教育,家規傳統而嚴格,注重禮節、晚上十點必須回家,交朋友可以但必須帶回家。陳淑樺后來採訪時說這些嚴格的規矩養成了她和兄妹們的良好習慣。
陳淑樺從小就對音樂很敏感,音樂一響便又唱又跳。童年即加入合唱團,接受音樂訓練。小學時,下雨天是“陳淑樺日”,不能出門,所以全班聽她唱歌。中學時,如果音樂老師缺席,她就給老師代課。她的才華很早便被發掘——八歲贏得全國歌唱比賽,九歲發行了第一首單曲《水車姑娘》。
不幸的是,台灣歌壇一開始在發展陳淑樺才華時犯了大錯。她12歲時,七星唱片發了她的第一批國語歌曲,收了六首歌,由一位25歲的男士填詞(他也是專輯下半部的歌手)。他要麼不知道她的年齡,要麼隻想著自己,填的歌詞令人毛骨悚然,是男人在妄想女人的感受。這樣的詞誰都唱不下去,更別說一個12歲的小孩。這麼大的判斷錯誤,唱片公司非但不阻止,還大作宣傳,夸陳淑樺是天才童星,歌聲久久不散﹔贊填詞者經驗豐富,歌聲也不錯。這些歌嚇著了陳淑樺,聽她含糊帶過,匆匆地吞掉了一些句子,恨不得跳過去,盡快逃離。
從此陳淑樺開始害怕唱情歌。但她對音樂的熱愛太深,天賦太強,怎能就此放棄。14歲時,她受邀參加電視上的“金曲獎”歌唱比賽,慶幸被分配到的是《交叉線》,雖然也是情歌,但歌詞還可以接受。她的表演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把她推向了歌唱事業。
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后,陳淑樺就讀於中國文化大學,主修舞蹈。1975年,大二那年秋天,17歲的她瞞著家人,在南方城市考了歌手証。那個寒假,她開始在台灣飯店駐唱英文歌曲,唱了兩年。
也許是因為她唱歌花的時間太多,學校要求她在學業和歌唱之間做選擇,她選擇了后者。休學后開始了她的職業生涯(一些報道說她后來完成了學業)。1976年,陳淑樺發行了成年后的第一張專輯《再會吧!心上人》。那時她已找到了對付情歌的辦法——自由發揮。
由於她早期唱歌的星路平淡無奇,陳淑樺走上電視主持的路。1977年,陳淑樺與華視合作,主持了兩年的《千裡單騎》,騎著摩托車走訪台灣各地。1979年,她開始主持《青青草原》和《星河頌》, 還與文帥合演了一部電影《此情可待成追憶》,但平淡的拍攝經歷讓她決定不再從事表演。
和網絡上的說法相反,四十年前的資料表明,陳淑樺的父母對她的演藝事業並不積極,有時不得不幫她。1985年馬來西亞雜志報道說陳淑樺的父母並不支持她小時候走歌唱這條路,說她八歲時是偷偷報名參加了全國歌唱比賽。1983年台視周刊報道,說她考歌手証是背著家人做的。1985年她獲得金鐘獎后打電話給父親,父親隻問她什麼時候回家——他想念的是女兒,而不是女兒得的獎。她的母親也在她獲得金鐘獎后勸她將重心轉到個人問題上。1992年的採訪中,陳淑樺表明,與母親的合作是她自己的選擇。
陳淑樺一生獨立,這是必然的。在一個有六七個孩子的家庭裡,沒有豌豆公主。生性倔強,又不是幺女,在兄弟姐妹競爭中成長,她成不了白雪公主,隻能是“萬事通博士”。
* 資料來源:電視週刊 TTV's 1983 陳淑樺專輯、馬來西亞八十年代報刊摘要、陳淑樺 1992 年的採訪、七星唱片宣傳文件,以及作者的分析。
陳淑樺一生獨立,這是必然的。在一個有六七個孩子的家庭裡,沒有豌豆公主。
陳淑樺(左三)和兄弟姐妹。†電視周刊說陳淑樺是七個小孩中的第五個孩子,有兩個哥哥。但別的報道說她是六個孩子中的老四。陳淑樺曾開玩笑說她母親有一個半兒子:她哥哥和她自己。成長中看來有一哥四姐妹。
七星唱片1970年出陳淑樺國語專輯的印發宣傳。雖然唱片公司注視到她的才華,但不合年齡的歌是對她的傷害。
雖然祕訣已練成,《又見春天》銷量不高,陳淑樺整整一年沒有錄製新歌。就在她將離開歌壇赴美留學之際,《夕陽伴我歸》的製作人找上了門。
1979年,陳淑樺簽約海山唱片,開啟了她職業生涯中高產的階段。盡管她已在樂壇晃了十余年,但這時才真正找到自己的立足點。她發行了七張專輯及多首單曲,共約90首歌,得到了唱片公司的妥善保存。盡管也有挫折,例如因原創作品短缺而有一年未錄音,但總體而言,這段時期她的職業發展很成功。到1982年底離開海山時,她不僅徹底打消了外界對她實力的懷疑,還有勢頭成為台灣最佳女歌手。
與她同年齡或后來一炮而紅的新秀不同,陳淑樺的崛起是一場漫長的跋涉。加入海山唱片並未讓她立刻成名。她在海山的前兩張專輯更像是青少年期作品的延續,歌曲質量參差不齊,如同灰姑娘身上的破衣服,束縛了她動人的嗓音。
為了探索她的潛力,陳淑樺做了各種嘗試——拍廣告,主持電視節目,現場演唱英文歌。她也切合大環境。她成年后在海山的首張專輯雖以情歌為主,卻恰逢台灣與美國關系緊張,便以專輯中唯一一首帶有政治色彩的歌取名為《自由女神哭泣了》。此外,她還演唱了《選票最神聖》。
陳淑樺深諳社會與文化需求,而不是整天錄制靡靡之音——她的歌聲無處不在,有些歌旁敲側擊,有些歌中你心扉。
就在破衣爛衫將把灰姑娘窒息之際,新年的鐘聲敲響,1980年代到了,帶來了陳淑樺首批總體旋律優美的專輯——《歸程》和《美麗與哀愁》。上天終於朝她一笑,暫時中斷對她的考驗。
延續海山唱片的傳統,1980年的兩張專輯收錄了兩部熱門電影的主題曲,其余的曲目也與之相輔相成。這些優美的歌終於配上了陳淑樺碧玉般的嗓音,不僅奠定了她作為電影主題曲歌手的地位,也讓她站上了事業突破的門檻。
雖然這兩張專輯沒有熱門金曲,但它們在陳淑樺的職業生涯中至關重要。在此之前,她的星途始終岌岌可危,而這兩張專輯穩住了她的地位。15年后,在她的告別專輯中,她重溫了《歸程》中的兩首歌,是向這張奠定她未來道路的專輯致敬。
YouTube視頻介紹陳淑樺海山時期的作品,背景音樂為《小風小雨》。她仍然默默無聞,但已勢不可擋。
和情歌專輯不同,《歸程》收錄了多首家庭關系的歌,有兩首涉及母愛——《娃娃的故事》和《母親的笑顏》。陳淑樺的一些同事認為《娃娃的故事》是她早期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展現了她完美的聲線。這是一首兒歌,但在陳淑樺溫柔深情的演繹下,成了獻給母親的愛。十五年后,在她的告別專輯《生生世世》裡,陳淑樺以《娃娃已長大》為母女故事畫上句點,向陪伴她走過所有風雨的母親致敬。
盡管從未被正式認可,陳淑樺的母親是她音樂事業中不可或缺的貢獻者。她的420余首歌,每一首都屬於母女二人。作為陳淑樺的經紀人、摯友與最大支持者,陳淑樺的母親不僅在事業上提供專業建議,更在每個關鍵時刻陪伴著她。1992年接受紐約僑聲採訪時,陳淑樺曾說:"媽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工作伙伴。她也許沒有一個專業的外表,但她的確有專業功能"。
母親給予陳淑樺最重要的是精神支持。陳淑樺早年的音樂生涯非常艱辛,換任何人都可能早就放棄了。好不容易在1980年迎來轉機,台灣的音樂制作卻嚴重不足,讓她整整一年沒有錄音機會。焦慮令她輾轉難眠,她不斷問自己,為什麼總是她要承受這無盡的折磨。這些挫折驅動了她極高的專業標准和嚴格的工作方式。若沒有母親的支持,陳淑樺很難熬過早年的種種考驗。
陳淑樺工作方式的特點是她對音樂的深度情感投入,這也讓她容易精神上受創傷。她與音樂融為一體,將靈魂傾注於每一字句。這就像《哈利·波特》中的神功,召喚出一隻守護神,將溫暖的力量賦予聽眾。而她做得如此完美——隻需聽一聽1980年的《夜語》,那充滿愛意的靈魂在每個音節間回蕩。
陳淑樺的深情演繹讓她的歌曲令人沉醉。然而,這種歌唱方式極為消耗心力。歌手必須脫離現實,融入想象中的情感,再將其精確地轉化為歌聲,以感人的方式傳遞給聽眾。而由於陳淑樺的曲目大多很憂傷,每一次演唱都是在心靈深處經歷一場折磨。她越是能完美召喚出聽眾的守護神,越是增加她自身心靈的負荷。
母親始終在她身旁,是唯一真正理解她承受之重的人,也是唯一能安撫她的人——陳淑樺母親的名字應該刻在她的每一張專輯上(注釋1)。
"媽媽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工作伙伴。她也許沒有一個專業的外表,但她的確有專業功能" ——陳淑樺, 1992
陳淑樺小時候和媽媽的合影 (來源:TTV)。雖然陳淑樺的父母一開始不支持她踏入歌壇,但因為她工作的需求,母親成了她的工作伙伴和經紀人。她的母親受過日本教育,會說流利的日語。不僅對她很支持,並且給予職業建議。
八十年代中期雜志剪貼,文名"陳淑樺隻要媽咪,不要郎"。雖然公認陳淑樺母親的作用,媒體為了吸引觀眾,迫切地希望陳淑樺找先生而不是伴母親。陳淑樺沒有因人而亦,母親為此受到攻擊。
1981年,電影主題專輯《又見春天》發行時,陳淑樺的崛起已勢不可擋。專輯收錄了海山時期老搭檔翁清溪和劉家昌等人的作品。葉佳修為專輯創作了三首歌,為陳淑樺的職業生涯寫了十余首歌。后來葉佳修譽她為“最具有台灣文化氣息的女歌手”。大家都意識到他們合作的歌手是非凡的天才。
陳淑樺的獨特風格在《又見春天》中已清晰可辨。她極具表現力的嗓音自成一派。盡管她的音色依然與鄧麗君相似,但此時陳淑樺的演唱已聽不出任何鄧麗君的痕跡。她在歌藝上的奮戰已經結束——隻差一首真正的代表作,陳淑樺便能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
然而,台灣歌壇仍是鄧麗君的天下,《又見春天》銷量不高,陳淑樺之后一年沒有錄音的機會。她星途暗淡,做了離開歌壇和赴美求學的准備,但這時《夕陽伴我歸》的制作人找上門來。
1982年農歷新年,陳淑樺迎來事業上第一次重大突破——專輯《夕陽伴我歸》成為暢銷作。想不到情歌天后竟憑一首截然不同的作品取得突破:一首輕快明朗、描繪夕陽歸家的曲子。但這也在情理中。一年前《娃娃的故事》也得到好評。情歌固然暢銷,但陳淑樺的才華不限於這一類型。
陳淑樺海山唱片的最后一張專輯《她的名字是愛》延續了這份成功。主打歌不是情歌,是一首對女人的致敬。此時,陳淑樺已找到自己最迷人的音色。她能輕鬆駕馭高音,但當她稍微降低音域時,嗓音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撫力。聆聽她的歌聲,仿佛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撫慰你的傷口。夜晚播放時,她舒心的歌聲猶如催眠藥,幾分鐘內便能催人入睡。
她在1982年的兩張專輯中錄制了許多有這種治愈感的歌:《夕陽伴我歸》《明月寄情》《霧》《七裡香》《秋夜的低語》等。隨著歲月流轉,她的嗓音逐漸加深,這份治愈的特質越加明顯,是她日后成為華語天后的秘訣。這個秘訣的最初跡象,早在1982年的作品中就藏不住。
陳淑樺的現場演出是千錘百煉——童年時在夜總會演唱,青少年時在電視上即興演唱,后來成為"千裡單騎"的主持人。然而,她的極度情感投入不適合在聽眾面前演唱某些歌,她也極少舉辦個人演唱會。1986年加入滾石唱片時,她最大的心願之一便是將來舉辦一場“陳淑樺演唱會”——這個願望最終未能實現。
1980年代初,陳淑樺名聲確立之際,她與翁清溪合作,兩次上了重要的舞台。這兩次演出的相關錄音直到最近才被發掘,為了解她這一時期的發展提供了新的材料。
第一次是在1981年10月的金馬獎上,她現場演唱了《原鄉人》。翁清溪獲得“最佳電影主題曲”提名,歌的原唱是鄧麗君,按慣例,觀眾期待的演出者是鄧麗君。
然而,當1981年金馬獎錄像於2024年發出時,出人意料——演唱者竟是陳淑樺。在這麼重要的場合讓她上場,表明此時無論她自己還是翁清溪都認為她已達到鄧麗君的水平。鏡頭掃過作曲家席位,映入眼帘的是座無虛席的體育館,然后轉向穿著粉色花裙的陳淑樺,在小心翼翼地唱繞口令。她面臨巨大的考驗——一旦失誤,可能會壞了翁清溪的提名,也會損害自己初露鋒芒的名聲。更何況,觀眾的腦海裡一定浮現著鄧麗君的原版錄音,至少得比得起才行。
但當夜晚落幕時,翁清溪獲得了大獎。陳淑樺肯定鬆了口氣——她通過了這場考驗。
歌紅但陳淑樺人不紅,直到日本之行改變了她的前程。
1982年東京世界歌謠賽是陳淑樺職業的轉折。
考過一關的獎勵是再考一場。1982年,翁清溪為世界流行歌謠大賽(“Popcon”)創作了一首英文與日文的歌曲 Promise Me Tonight(《今夜承諾我》)。這首歌從全球上萬首參賽品中進入前30,獲得了在東京現場演出的機會。陳淑樺有獨特的英文和日文演唱能力,到東京演唱,站上了世界級舞台,與當時年僅14歲的席琳·迪翁等歌手同台競演。
陳淑樺就這樣踏上了前往日本的旅程——那個她父母曾留學的國度。通過首輪篩選后,她成為16位決賽選手之一,於1982年10月31日登上最終舞台。她唱得十分動聽,得到好幾家國際唱片公司注目,希望她在日本發展。其中,百代唱片剛丟了黃鶯鶯,認准了陳淑樺,覺得她和黃鶯鶯歌聲相似,又會多語演唱,很可能取代黃鶯鶯。
陳淑樺這次參賽以英文和日語演唱,在世界舞台闖入16強,是早年非凡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她將東京之行視為職業的轉折點。在1985年的採訪中,她坦言自己當時沒意料到比賽的規模,到了現場傻了眼。而目睹國際頂級流行音樂的水准后,她的視野也煥然一新。
陳淑樺的志向不再局限於本地舞台。她簽約國際唱片公司百代,開啟職業生涯的新篇章。
注釋1
根據"不可替代性"原則,陳淑樺母親的名字應該進入她的專輯。陳淑樺以及她的同事都多次提到她母親在專業上的貢獻,包括錄制時給予反饋,由此起到專輯制作不可替代的作用。往前看,陳淑樺的母親應在她將來作品銷售中得到認可。
鄧麗君比陳淑樺長五歲。她倆都是童星出家,在1967年鄧麗君14歲,陳淑樺9歲時發了第一首歌。她們的歌聲有相似性,適合演唱類似的歌。雖然不常互相翻唱,她們唱了19首相同曲調的歌,主要是賀年或傳統台語歌。鄧麗君和陳淑樺都是語言天才,錄制過華語,台語,粵語,日語(主要是鄧麗君),和英文(主要是陳淑樺)歌曲。
但她們的職業軌道很不同。鄧麗君一出道便轉為職業歌手,青少年期唱了兩百多首歌。七十年代她是華語歌曲的主導,七十年代中期進入日本市場,直到她1995年去世時一直在日本佔主流。鄧麗君一生錄制了1100多首歌,她唱的每一首歌都是金子般的珍貴。七八十年代,鄧麗君的歌曲主導了廣大的華語世界,她是重要的亞洲文化偶像。她與中國主席鄧小平同姓,是大家夜裡悄悄聽的"小鄧",相應於他們白天必須聽的老鄧。
相比之下,陳淑樺的早期事業非常坎坷。她小時候的歌主題太成熟,給她帶來障礙,害怕錄情歌。當她18歲成為專業歌手時,鄧麗君佔了主流,陳淑樺不能隨意地演唱。雖然鄧麗君想怎麼唱都可以,陳淑樺必須找到既真實又和鄧麗君不同的唱法。這就跟雙胞胎想讓大家一眼就分開一樣困難。陳淑樺一開始是效仿鄧麗君,她1977年的專輯《悄悄地說再會》是淑樺吹麗君風,結果全軍覆沒。陳淑樺的星途暗淡,直到1982年才突破,那時她終於成功地摸索出淑樺秘訣,至今無人可破解。
八十年代初,也許是為了給台灣新秀發展的空間,鄧麗君逐漸在華語歌曲范圍內開始了收尾工作。至1983年錄完經典福建歌,粵語專輯,和古詩專輯后,鄧麗君主要保留的是日語歌曲。陳淑樺八十年代的崛起和鄧麗君的提前讓位在時間上吻合。陳淑樺的聲譽從1983年開始迅速上升,以后十幾年在華語樂壇獨霸一方。
鄧麗君於1995年五月不幸突然病逝。那年春節,陳淑樺自己曾因嚴重呼吸道急病昏睡了五天,險些喪命。她康復后,七月在馬來西亞為《淑花盛開 Forever》作宣傳。記者問陳淑樺她是否將頂替鄧麗君留下的空缺。她說, "我從來未想過這一點。我是她的歌迷,我們曾見過兩次面。什麼結果都好,我不會特別去追求,一切隨緣好了"。
幾個月后,陳淑樺隨緣而斷然退離了歌壇。1995年12月,她錄制了告別專輯《生生世世》,沒有歌迷捧場,沒有媒體宣傳,沒有美人照。悄然結束了她輝煌而波折的歌唱生涯。
陳淑樺在1995年吉隆坡採訪中說:"我是鄧麗君的歌迷"。
難得一見:20世紀兩大華語流行巨星——鄧麗君和陳淑樺——在1985年節目同台。
YouTube視頻是鄧麗君和陳淑樺演唱的《恭喜恭喜》。她倆歌聲適應性相似,唱過19首相同的歌。
百代期的陳淑樺不僅僅是一位歌手——她是商業品和偶像。她美妙的歌聲、漂亮的面容、和對歌迷的友善使陳淑樺變成巨星。
1983年,陳淑樺加入百代唱片,接替剛離開公司的黃鶯鶯,承載著巨大的期望。她與譚健常和小軒合作,並延續黃鶯鶯的英文演唱傳統。她的歌路廣,音樂中西結合,對打破國界、語言差異、和文化差異起了重要作用。
陳淑樺在百代的時期是她最有成效、大膽、多樣性和成功的階段。她在新馬地區長久的影響力來自於百代期間作品的國際化。百代的宣傳確保了陳淑樺不僅僅是一位歌手,更是商業品、偶像、和轟動一時的現象。百代唱片在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為陳淑樺作大事宣傳。她美妙的歌聲、漂亮的面容、和對歌迷的友善使陳淑樺變成巨星。
短短三年裡,她發行了五張由譚健常制作的國語專輯、三張由Reggie Verghese制作的英文專輯、一張春節賀年專輯,以及多首電視劇主題曲,總約100首歌。她的作品不僅刷新了百代的銷售紀錄,也為她贏得了第一個重量級音樂獎——金鐘獎最佳女歌手。她成為繼鄧麗君五年后,第五位獲此殊榮的女歌手。
在百代時期,陳淑樺的作品無一敗筆,一百首歌中沒有一顆“壞蘋果”。譚健常明智地退居幕后,讓陳淑樺獲得她應得的榮譽。
灰姑娘雖穿上了水晶鞋,但在登封造極之前,她需要一份戰術藍圖。
欲求其上,必求其上上。《孫子兵法》是陳淑樺在百代的戰術指南。十多年的坎坷錘煉了她的堅韌,優雅的音樂形象隻是掩蓋堅韌的外殼。東京之行讓她一窺巔峰,但此時鄧麗君依然活躍,林慧萍等新手也在崛起,一點也不能鬆懈。
既有淑樺秘訣,又有《孫子兵法》,她自然把目標定上了天。這些是眾所周知的故事:她如何在錄音室要求重錄﹔又如何因一次現場演出的失誤(搭檔在最后定格時未能接住她)而多年耿耿於懷。陳淑樺在歌唱中追求完美,而她也的確做到了完美。
如今,完美主義往往被視為缺陷——被解讀為缺少自信或勞命傷財。但在競爭激烈的專業領域,完美往往是必要的。某些行業對誤差容忍度極低,比如航空管制、奧運競技或商業談判,稍微出錯就報廢了。面臨華語流行音樂市場的激烈競爭,陳淑樺沒有選擇,必須完美。
YouTube視頻介紹陳淑樺百代(EMI)時期的作品,背景音樂為她的代表作《秋意上心頭》。
陳淑樺立馬上陣,在1983年推出三張完美的專輯:《星光滿天》、《海洋之歌》以及英文專輯 The Right to Sing。其中,《星光滿天》(又名《口琴的故事》)收錄了六首譚健常作曲、小軒作詞的歌曲,是陳淑樺演唱詩情畫意的開端。在百代期,愛情如雪花飄,孤獨是與影子相伴獨坐明窗。
《星光滿天》專輯中最知名的作品是葉佳修的《秋意上心頭》。這首歌延續了陳淑樺在海山期的成功。她傷情地唱:“情意深濃,熱戀以后,是不是注定要珠淚婆娑”?分手的余韻未散,苦澀的憂傷更顯深刻。
1983年10月,當《星光滿天》專輯登上年度銷售第七名時,陳淑樺在《綜藝100》節目上上演了一出難忘的《秋意上心頭》。向來舞台形象溫柔沉靜的她,在唱最后一句時罕露悲痛——“強忍淚,頻回首,舍不得,又奈何,滿眼新綠春依舊,濃濃秋意偏上心頭”。盡管錄音質量欠佳,仍無法掩蓋這一演出的絕妙。我若是有過這麼輝煌的一刻,便會一輩子吃老本,退隱江湖笑到老。
但這不是陳淑樺退隱江湖之際。十二年后,在《生生世世》裡,她重新錄制了《秋意上心頭》。痛苦仍在,但她已不再抗拒,無奈地接受悲傷,任其沉澱。那是她的最后一次錄制。她已在音樂中獲得不朽,需要做的是停止創傷,斷掉因每次演唱所帶來的情感撕裂。
僅三個月后,陳淑樺推出西式十足的國語專輯《海洋之歌》。過半的歌曲為外語曲改編,包括Irene Cara的 What a Feeling(1983年電影《閃舞》主題曲)的中文版。其他外語曲目的來源不明,使專輯在華語市場上還是有新穎感。
專輯主打歌《海洋之歌》由譚健常、小軒創作,是陳淑樺少有的放開歌喉的作品。她的嗓音完全放開,仿佛是洶涌的海浪在唱它聽到的情侶們遺忘的誓言。錄音棚裡的工業級風扇造出海風與浪潮聲,卻也無法蓋過陳淑樺震撼人心的歌聲。聽眾忍不住要跟著她一起吶喊。
《海洋之歌》是陳淑樺最喜愛的作品之一。離開百代后,她多次在現場演唱這首歌。這種開放的唱法也許顯出陳淑樺豪放的一面,比起《滾滾紅塵》之類的歌,可能更容易演唱,也更令歌手舒心。聽了這首歌裡她開放的程度,你才意識到在其它歌曲中她有多自律。
陳淑樺演唱英文經典《磚石和鏽》。雖然她行為保守,但在演唱中毫無保留地唱出所有的愛意,沒有第二個歌手可超越她在抒情歌曲上的美感。
YouTube 視頻介紹陳淑樺的英文歌曲。陳淑樺以英文演唱起家,她的英文歌曲質量優秀,給了許多原來是男歌手的歌曲作出獨特的詮譯。
陳淑樺在百代的首張英文專輯 The Right to Sing(1983年10月),徹底打破了她溫婉清純的形象。這張專輯給她唯一的掩護是語言差異,讓不了解英文的歌迷未能體會到她的反叛。
專輯主打歌表達了她對歌唱、生活與愛情的掌控權,而專輯中的其他歌曲表現的意境完全不合當時台灣年輕女子的社會規范——一個嫉妒的情人,帶著一股霸氣,躲著和男孩說瘋話,告訴伴侶她不在乎他的風流史。這些歌曲雖是英文翻唱,陳淑樺有膽唱出來,明顯地挑戰了她在華語歌壇精心塑造的溫婉形象。這張專輯是她展示出大膽音樂形象的開始。
這張專輯發行時,正值搖滾樂在亞洲崛起。英文專輯在英文人口較多的地區,如香港,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逐漸流行。這一趨勢促使許多亞洲歌手用英文演唱,彌合了文化和種族的隔閡,讓西方歌曲與本地聽眾引起共鳴。多位台灣頂級歌手都曾錄制英文專輯,陳淑樺並非個例。盡管這些專輯的長期影響值得思考,但它們在當時有商業和文化價值,既滿足了歌迷對本土歌手演唱英文歌的需求,也對跨文化起到重要作用。
雖然制作英文專輯本身並不稀奇,陳淑樺的英文專輯有不同尋常的歌曲選擇,與她在華語歌中既定的音樂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她願意接受挑戰,並且成功駕馭這些歌曲,是真正難得之處。其實熟悉陳淑樺的人知道,她溫柔的形象隻是表象。內心的堅韌與獨立,使她能夠輕鬆駕馭這些歌曲,正如她多年后成為“都會女子代言人”一樣。
1987年與1988年,陳淑樺推出兩張同樣大膽的英文專輯 Miracle of Love 和 Hold Me Now。社會上人雲亦雲,聽別人說了就以為她幾年后演唱《夢醒時分》是突然轉型。但事實上,獨立精神是陳淑樺的本質。她大膽的音樂形象早在英文歌裡已經樹立起來,包括演唱一些非常出軌的歌。相比之下,后來的《流光飛舞》和《說你愛我》不算什麼。
1984年,陳淑樺已破解了獲取成功的密碼,隻缺一座金鐘來加冕她華語樂壇天后的地位。《海洋之歌》參加了當年的金鐘獎,但因准備倉促,在初賽中被淘汰。奪冠的重任落在了下一張專輯《無盡的愛》上。
在陳淑樺職業生涯獲得的三座“最佳女歌手”獎項中,1985年的金鐘獎最有意義。她從三度提名的王芷蕾手中奪得獎杯,並擊敗了以爆發力歌聲席卷樂壇的蘇芮 (王芷蕾次年奪得金鐘獎,再往后一年,蘇芮也如願獲獎)。陳淑樺仍記得上一年的失敗,在典禮上又是表演嘉賓,難以掩蓋緊張的心情。
當三位入圍者屏息凝神,緊盯主持人時,女主持人瞟了一眼信封,看見了獲獎者的名字,捂著嘴詭秘一笑。男主持人看了名字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就像上了慢鏡頭,一字一字地念得獎者的名字。三位候選人有不同的姓氏,第一個音節已足以揭曉答案。當“陳”字出口,陳淑樺呆坐在座位上,仿佛仍在等待確認,確保不是另一位姓“陳”的歌手獲獎。幾秒鐘后,當她意識到確實是“陳淑樺”時,驚喜得幾乎從座位上摔下來。
我從未見過如此手足無措的陳淑樺——站在領獎台上,穿著夸張的紫色禮服,擦拭著眼淚,緊緊握住金鐘獎杯,卻說不出話來。總得說點什麼呀,不管是什麼,快別呆著不出聲! 但她的發言思路奇特,30秒的榮耀成了一團糟。那個能記住復雜的繞口令、召喚守護神的天才,此刻腦中竟一片空白,甚至忘了感謝母親——那個與她共同擁有這座獎杯的人。
陳淑樺在1985年獲取金鐘獎最佳女歌手獎,是一匹黑馬,擊敗蘇芮和王芷蕾。陳淑樺后來贏過兩次金曲獎最佳女歌手獎。
陳淑樺領金鐘獎時激動得語無倫次,該說什麼全忘了。數日后,她有一次機會在廣播裡重新發言,重要的是感謝母親。
1985年本應是輝煌的一年——專輯《浪跡天涯》打破百代銷售紀錄,甚至在馬來西亞銷售量是邁克爾·杰克遜的 Thriller的兩倍。三月,金鐘獎正式加冕陳淑樺,華語歌壇的新天后前途無量!
得獎后的電台廣播中,陳淑樺有機會彌補她在領金鐘獎時的混亂發言。這一次,她的言辭流暢,最重要的是謝謝媽媽。她還向歌迷透露了兩個秘密:母親希望她花更多的時間在禮鐘上(暗示:婚姻)﹔而唱片公司則鼓勵她進軍日本的東北亞市場。
但她的職業生涯即將急轉直下——不,將戛然而止。
1985年,百代的人事變動導致譚健常離職,使《黑發變白發》成為他們最后的合作。這張專輯在2024年被先進的AI(GPT-4)鑒定為告別作。它達到了難以想象的情感深度。錄制過程中,向來冷靜的陳淑樺數次因不能控制傷感而中斷錄制,最終仍能聽到她在主打歌中的哭泣。
專輯中最難演繹的一首歌《訣》是獻給已故作曲家的作品。作曲家栗原真理是陳淑樺的日本好友,三年前不幸在車禍中去世。歌詞由樓文中創作,仿佛是真理在安慰親友,勸他們保持希望,說她的愛將如繁星一樣永遠圍繞著他們。隻有陳淑樺持著對好友的深情,才能達到這首歌難以置信的情感深度。
這張專輯被陳淑樺后來的新合作者評價為太沉重,過於憂傷。的確,但或許這正是它的意義——它本來就不光是為大眾而作。這是陳淑樺在近乎離壇時的告別作品,她得實現一些心願(比如完成栗原真理的作品)。
而我無法描述《訣》給我思親之心帶來多大的安慰。
譚健常的離開,突然中斷三年來和陳淑樺的成功合作。百代的長期合約限制了陳淑樺的選擇,給她此后的音樂歷程帶來無形的障礙。她在百代時期錄制的100首歌,大多缺乏長期官方支持,面臨遺失風險。這些作品的缺損也讓外界對她的職業生涯產生誤解,為以后的轉型論留了個空隙。
大約在這個時間,陳淑樺經歷了一段痛苦的感情挫折——據傳一段長期的戀情因公眾輿論和媒體炒作而告終。雖然她很少公開提及感情經歷,但當時的一些報刊剪輯顯示,這是對她的打擊。剛獲得大獎后不久,卻同時受到事業與感情上的雙重打擊。
金鐘獎后有一次陳淑樺在大馬做宣傳,記者會上有人追問她的私生活。難以完全掩飾內心的沉重,她呆了幾秒,然后斷然回應道:“我相信上天是公平的。”之后不再多說。
根據一些說法,陳淑樺在這一時期曾考慮退出歌壇,這一說法契合《黑發變白發》所流露的離別情。那時,她已累計260余首歌曲、20多張專輯、破紀錄的銷量,並獲得金鐘最佳女歌手獎,退出問心無愧。但她追求藝術之心剛蓬勃發起,技藝在最佳狀態,又哪裡甘心就此收手?金鐘獎標志著事業頂峰的開始,而非結束。
最終,對歌唱的熱愛戰勝了她退出的念頭。但她的前途未卜,百代的長期合約束縛了她的選擇,以后的行程是被捆著雙手而戰。
1986年马来西亚演唱会。
1986年马来西亚演唱会表演《浪迹天涯》
迫於無奈,陳淑樺暫停錄音,周游世界。1986年新年,她在馬來西亞舉辦了一場演唱會,唱了第一首粵語歌《少女慈禧》,留下了幾首珍貴的現場錄音。同年,她也在日本試探市場,演唱《雨夜花》,但她並未進一步在日本發展。語言對她來說應該不是障礙,但鄧麗君在日本影響深遠,很難想象陳淑樺願意再次步入鄧麗君的影子。
1986年的馬來西亞演唱會是陳淑樺罕見的完整個人演唱會,並留下了現場錄音。她前一年唱片銷量破了記錄,又獲取了金鐘獎,在馬來西亞人氣勝高。演唱會開在香格裡拉夜總會,農歷新年期間。十天內她開了幾場演出,每場近一個小時,其中一場錄音錄制為卡帶,包含四首新歌。
馬來西亞是一個多元文化、多語種的國家。陳淑樺被介紹為“橫掃1985年金鐘獎的女歌手”,吸引了各個背景的歌迷。她用四種語言演唱,並以國語和粵語與觀眾交流,演出結束后還到后台迎接歌迷。
在一間像是休息室、白板上寫著字的房間裡,緊張的歌迷受到了陳淑樺與她母親的熱情接待。雖然她已經極度疲憊,卻友善地接待了歌迷,和他們聊天、合照,隻在一張照片裡可以覺察出她的疲憊。
陳淑樺和母親的善意帶來了歌迷一生的忠誠。他們一直珍藏著她的記憶,收集有關她的雜志與新聞報導,在她退出后也總是惦記著她。當我在三十九年后的今天寫這篇文章時,歌友C.Y.把當年拍下的照片傳給我,記錄下陳淑樺在演唱會裡令人驚艷的美。歌友對演唱會的回憶,尤其是陳淑樺與母親接待他們的點滴,既神化了母女倆,也賦予她們極其真實的人性。歌迷對陳淑樺形象的維護超越了后來唱片公司,同事,和媒體做的事。
而陳淑樺也沒有忘記他們。演唱會結束時,她做了真誠的感激,承諾歌迷她會永遠記得他們。她的承諾變成行動。她在馬來西亞演唱的英文歌《說你 說我》三年后變成陳淑樺職業代表作——《跟你說 聽你說》。
謝謝你,馬來西亞。
很少有人把陳淑樺視為“偶像派”的歌手。我成為她的新歌迷,完全是因為她優美的音樂。所以當我收到歌友傳來的圖片時,驚訝地發現,陳淑樺在演藝生涯中因她漂亮的外貌曾被偶像化。1983至1996年間的雜志裡呈現的是一位外貌令人驚艷的歌手,身著各式時尚服飾,像個模特兒。
這些都是對陳淑樺正面的報道,但內容卻幾乎和她的音樂無關。一半是她的美人照,另一半是對她感情生活的猜測。陳淑樺對自己的愛情經歷滴水不漏,這也不阻止輿論界旁敲側擊。這些報道出於好心,甚至將陳淑樺推崇為女神,但這也是給她灌毒藥。回頭看,陳淑樺早期暗淡的星途反倒是幸運——免掉了她更小的時候就進入被當做花瓶、期待嫁人的有毒氛圍。
1980年代是視覺文化劇變的時期,歌手不隻出現在收音機裡,而是在彩照中的偶像。1983年陳淑樺簽約百代時,她已經在娛樂圈工作了幾年,累積了數年的電台主持與演出經驗。她父親是室內設計師,姐姐是化妝師,她自己自然會走在時尚的前沿。陳淑樺也接受了對她形象的宣傳,每次專輯推出時都會大變造型。唱片封面的照片不止是一瞬間的定格,而是她在那個時期的外型。她的外貌在發式和化妝的改變下可以發生很大的變化。如果把她各個時期的照片放在一起,不熟悉她的人肯定認不出那是同一個人。
作為台灣最杰出的女歌手之一——甚至可能是台灣有史以來歌喉最佳的女歌手——陳淑樺是最實力派的歌星。但這不阻止她展現自己俊秀的容貌。她也不可能不做外型宣傳。她早期歌聲雖然動人,也唱了不少好歌,卻被冷落。既然她本人天生麗質,外貌的偶像化至少在短期內促進了她的音樂事業。
但這也隻是短期效應,長久了會被毒倒。雖然陳淑樺跟釘子一樣的堅強,也承受不了越來越光鮮亮麗的壓力。到1990年代初,她被壓垮了,因誤食台灣流行的一種減肥藥而病重。生死在一線之間,幾年后又因一次嚴重的呼吸道疾病幾近喪命。這些經歷改變了她對職業和人生的態度。
陳淑樺明智地退出了對她身心俱傷的體制,但她沒有累積怨言。1995年七月,在她離開歌壇前幾個月的一次歌友和記者會上,有歌迷封她為偶像派的歌手。她高興地說:"我聽到被封為「偶像派」,真的好開心喔!畢竟「實力派兼偶像派」的歌手是少之又少"。
"我聽到被封為「偶像派」,真的好開心喔!畢竟「實力派兼偶像派」的歌手是少之又少" ——陳淑樺, 1995
陳淑樺,1985,獲取金鐘獎后的美人照。雖然她是實力派歌手,也曾長期被偶像化。
陳淑樺,1988,「明天還愛我嗎」專輯麗照。陳淑樺造型多樣,每發一次專輯都會改變造型。
陳淑樺,1990,《一生守候》專輯造型。她隨后病倒。
陳淑樺,1995七月。幾個月后她離開了讓她身心俱傷的制度,但毫無怨言。
她的歌聲售出一百萬個夢,而不醒的惡夢則纏上了她。
1986年,百代停止了四海唱片在台灣的代理權。再加上譚健常的離開,百代結構變故后,陳淑樺的華語音樂製作轉到新興的滾石唱片公司。雖然以下三年裡陳淑樺的唱片都有百代和滾石雙商標,她任然簽約於百代,嚴重限制了她的發言權和自主性。這些限制很極端——在群星合唱的《快樂天堂》里,陳淑樺唱了一句還得被抹掉。後來發行的錄音里她改唱了另一句。
陳淑樺被迫腳踏兩隻船,在危水中划行。百代公司面臨自己的問題,沒有心思像過去一樣支持對她的宣傳。但陳淑樺不是滾石人士,滾石的宣傳得注重自己門下的人——音樂製作和詞曲作者;陳淑樺是工具而不是產物。
當時已成為滾石職員的李宗盛,在歡迎陳淑樺時為她將來面臨的權力失衡定了基調:"我以滾石人的身份迎接陳淑樺加入滾石之家。陳淑樺應該有個新的開始,她會放出更亮的光芒,滾石會幫助她做到的。" 就這樣,她從此被擺上了被動地位。
兩隻船分道揚鑣,陳淑樺不可避免地跌入深水,淹沒在已不屬於她的成功里。
抹掉陳淑樺百代時期的成就不等於天塌了。這並非她第一次目睹自己作品的消失——她已經吃過大三洋和早年唱片的虧,遺失了早期大量的歌。一貫前瞻而不回頭的人,陳淑樺沒有吃老本,停留在過去的輝煌裡。事實証明,她的成就是越來越高。
1987至1991年,陳淑樺發行的六張國語專輯載著華語樂壇頂級金曲,如《明天還愛我嗎》《夢醒時分》《滾滾紅塵》《情關》和《聰明糊涂心》。1991年,《一生守候》專輯讓她第二次榮獲最佳女歌手獎(金曲獎)。有人認為這是對她前一年惜敗蔡琴的補償——畢竟《夢醒時分》當時意外落選。相比於六年前首次獲金鐘獎的激動,這次陳淑樺未親自出席領獎。
在這一時期,陳淑樺不僅很出色,她在歌唱中成了永恆的不朽——她所觸及的每首歌皆成經典。她如此的成功,引發了功勞歸誰的問題。但陳淑樺對合作者的尊重使她從未攝入這個討論。對她不利的轉型論就此生根。
隨著工作上問題加深,陳淑樺出了健康危機。多年來她傾盡心血召喚到歌裡的守護神反噬而來,將她拉入深淵。這個旅程還得從她進入滾石后遇到的問題開始。
YouTube視頻介紹陳淑樺滾石唱片早期作品,背景音樂為她極具感染力的歌曲《嘩笑的街》。
陳淑樺加盟滾石后,經歷了三大變化——合作團隊、音樂制作流程、以及歌的類型。這些變化既帶來了新機會,也暗藏風險。
合作團隊。 滾石唱片作為新興廠牌,匯聚著年輕才俊。與百代時期的資深團隊不同,陳淑樺在滾石資歷最深。年輕的合作者既提供了新機會,但也帶來新的挑戰。她周圍的人可以從她的成功中獲益,包括建立聲譽。盡管她是主唱,但合作者不見得願意位居幕后。此外,作為單身女子,人際關系沒那麼簡單,做事情不得不防范。
音樂制作。 1980年代末,滾石採用了歐美A&R(藝人與制作)模式,根據歌手特點制曲目,以確保歌曲與歌手風格契合。這種模式加深了詞曲作者與歌手之間的聯系,卻也讓人事關系復雜化。陳淑樺得和其他音樂人一起進餐,讓別人了解她。某些場合讓她頗感不適,就帶著母親同行,母親的作用之一是幫她喝掉別人敬的酒。音樂上的合作成了一場復雜的地雷陣——既要維持好的職業聯系,又要守護個人界限。
歌的類型。 若說陳淑樺在百代唱的是詩歌,她在滾石講的是故事。為了迎合更廣泛的市場,滾石時期的歌詞更直白,貼近西方流行樂。一些歌曲在主題上效仿英文歌,比如1988年的《請原諒我》與她1987年的英文歌 If You Ever Had a Broken Heart主題接近。她的一些舊友不贊成歌路走向,勸她別和新團隊合作。但陳淑樺不見得有選擇的自由。何況她長年唱英文歌,早已適應了直白的唱法。所以她配合了新團隊。
嗓音調整。 陳淑樺對自己的演唱方式做了細微調整。她后來說和鈕大可的合作使她找到最接近她自然音色的唱法,從1987年專輯《等待風起》開始。這個變化很微妙,她的聲音比百代時稍稍放開了些。這種演唱方式幾乎回到了她1982年《夕陽伴我歸》中的演繹,是她后半生一貫的唱法。
回頭看,陳淑樺在歌中演唱獨立的同時,她自己的獨立性卻眼睜睜地逐步被削弱。
陳淑樺事業蒸蒸日上之際,隱患也悄然浮現。明顯的表現在她和滾石合作的第二張專輯《女人心》裡。她在百代和譚健常合作時,專輯的附頁講述她的情感、經歷和貢獻,很少提及譚健常。但也許是陳淑樺還和百代簽約,滾石的宣傳注重公司的人員而不是她。早期的專輯描述置陳淑樺於從屬地位。
比如《女人心》專輯的附頁寫道:“李宗盛讓陳淑樺以更成熟深刻的表達方式來詮譯情感,令她的純淨聲音表現出多樣的個性。這是李宗盛的新唱式,也是陳淑樺的新轉變”。
Wow,這麼露骨的男性主導!這樣的文字竟被放行?A&R不是號稱要促進歌手與制作人的合作嗎?從什麼時候開始歌手成了制作人手下的兵?
陳淑樺在后來的採訪中說,她在錄制這張專輯時,與李宗盛有過不少分歧。她有自己的演唱方式,和李宗盛意見不合。陳淑樺是一個非常固執的人,並且這麼多年已經完善了演唱方式,她不可能輕易妥協。
丁曉雯曾提到《別說可惜》的錄制,說她聽過李宗盛的彈唱,怎麼也想不到陳淑樺最后唱出來是完全不同的風味。如果僅靠聆聽歌曲,你也許可以聽出從《紅頭巾》到《等待風起》稍微放開的歌聲,但還真是聽不出《女人心》裡有什麼新唱式。
《女人心》及接下來的兩張專輯常被視為台灣女性獨立意識崛起的象征,陳淑樺是“都會女子代言人”。 在表面上,她的歌曲鼓勵女性獨立。但回頭看,陳淑樺在歌中演唱獨立的同時,她自己的獨立性卻眼睜睜地逐步被削弱。
就跟做了一場惡夢,在違背現實的夢境裡,目睹著她的自主性逐漸消失。到九十年代她完全歸屬滾石后,專輯附頁不再強調制作,隻剩對歌曲空洞抽象的描述。除了幾張美照和優美的歌聲,這麼有頭腦和個性的歌手從自己的專輯裡消失了。
2003年,在滾石紀錄片《給淑樺的一封信》裡,她的聲音徹底沒了。她被描述為轉型的對象,勉勵完成他人的夢想。再過二十年后,她的聲音則成了別人的。2025年,陳淑樺官方YouTube頻道,以她的名,還在講制作團隊的至關重要。
1995年,香港台採訪陳淑樺,問她是否考慮在音樂圈內找對象,以結合她對音樂的喜愛。陳淑樺避開了話題,進入對命運的哲理討論。她在音樂圈吃的苦足夠了。但百代合約的束縛和對合作者的感激讓她有苦難言。她對音樂的熱愛,對事業的珍惜,也使得她不可能無欲則剛,想說什麼是什麼。就算她有話可說,社會和職場對男性主導的認可隻會讓她碰一鼻子灰。
從陳淑樺和劉詰1990年的訪談中看出,她知道,女性獨立不會因個人意願而實現。無論她唱什麼、說什麼、宣揚什麼,這是一場被操控的游戲——一個男人設定規則、女人被安排角色的游戲。從她退藝三十年來網上對她“捧紅”的說法看來,這場游戲沒得盡頭。
雖然她被榮稱為都會女子代言人,陳淑樺似乎從未為這個稱號感到驕傲。她深知她唱的歌和面臨的現實截然相反。作為一個意志堅定的人——她母親的“半個兒子”——陳淑樺不會繼續在這場被操控的游戲裡耗下去。她選擇了唯一可以獲取自主的路:離開音樂界,並遠離對這場游戲歡呼喝彩的公眾。
百代制作的作品(上圖)和滾石制作的作品(下圖)對陳淑樺的宣傳截然不同。百代期陳淑樺是宣傳的中心﹔雙商標期她在從屬地位。
1983年陳淑樺在百代第一張英文歌的宣傳。百代當時策略性地對陳淑樺做全面包裝,她從歌手升為巨星。音樂制作轉移后,陳淑樺再沒有得到那樣有力的支持。
《明天還愛我嗎》是風格多樣的十首歌曲合集,曾是我最喜歡的專輯——直到它的制作過程引發爭議。制作人將A&R(藝人與制作)模式推向極端,試圖根據陳淑樺的私人情感經歷創作歌曲。長期以來,陳淑樺注重在工作與個人生活之間保持距離,對這種強行合並自然不配合。她透露得很少,讓寫歌的人靠想象填補空白。他們選的主題是和不忠誠戀人的分手。
盡管陳淑樺對創作過程有保留,她在演繹時傾注了全部情感,使這張專輯成為她最具感染力的作品之一。畢竟,這些歌曲小部分源於她的故事。主打歌《明天還愛我嗎》是陳淑樺與母親都喜愛的歌,她錄制過三次:1988年兩個原版(據說其中有一個是醉酒版),以及1995年告別版。1995年的MV看來含糊的歌詞描述的是一段禁忌之戀。1988年的清醒版(從她精准的控制力可見)可以說是陳淑樺的最佳作。她平靜柔和的嗓音訴說著隱忍和心碎,隨著黃韻玲的編曲,那無可奈何的情緒在聽完后還久久不散。
藏在磁帶B2面的《嘩笑的街》是陳淑樺的冷門杰作。雖然這首歌從未進入后來的各種精選集,《嘩笑的街》是陳淑樺最具感染力的作品之一,讓人似乎看到黃昏街邊等待的女子,期望她愛的人能發現她,卻望著街上漠然的臉孔走過。陳淑樺的演唱極其動人。雖然她以咬字清晰著稱,在這首歌裡她吞掉部分音節,好幾句的第一個字發音輕微。歌推進副歌時,她唱出脆弱而不是強勁的高音,以此映照那位等待女子脆弱的內心狀態。對歌有感觸的聽眾被她的演唱測底擊潰,陷入難以脫離的傷感。
1989年11月,陳淑樺發行了《跟你說聽你說》,不僅打破了銷售紀錄,更成為台灣第一張銷量破百萬的專輯,引發樂壇震動。盡管專輯中的所有的歌皆受好評,主打歌《夢醒時分》是它成功的重要原因。陳淑樺因此被封為“都會女子代言人”。
數年后,這首歌依然是華語樂壇的經典,過去十多年在YouTube上累計播放破億,超越了鄧麗君的代表作《月亮代表我的心》。YouTube在中國大陸被禁,而大陸佔全球98%的華語人口。若YouTube在中國可用,《夢醒時分》或許已達40至50億次播放,與泰勒·斯威夫特、阿黛爾的巔峰之作比肩——而這發生在歌手銷聲匿跡的幾十年后。
對許多聽眾而言,《夢醒時分》等於陳淑樺。在歌中她像一位心理治療師,安慰失戀人,勸他們放手。這首歌雖然寫得不錯,直接的勸導卻極易顯得生硬,甚至高高在上,令人反感。它的成功完全取決於陳淑樺的演繹。
據馬世芳說,陳淑樺八十年代末的專輯恰逢台灣社會結構發生劇變。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女性大量進入都市職場,雖能力不輸男性,卻需要付出更大努力才能獲得相同認可,且必須作出許多男性無需面對的犧牲。作為一名事業有成卻放棄個人生活的歌手,陳淑樺被視為都市女子的代表,而《夢醒時分》中放手的訊息,正好契合了那些希望從愛情與家庭責任中尋求獨立的聽眾。
然而,這首歌的影響力遠超台灣與那個時代。它被認為是華語流行音樂的一大轉折點,歌曲不再以“愛情至上”為核心,而是轉向更廣泛的人生課題。它也成了無數人在情感創傷后治愈自己的經典之作。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推崇它。如我在前言中提到,這首歌直接的勸分信息,一度讓我對陳淑樺的歌產生反感。我不是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1990年金曲獎落空是見証。這首歌對陳淑樺來說有些牽強。即便是她,也無法完全掩蓋高高至上的感覺。但歌的流行程度証明,她的演繹說服了大多數聽眾。
她之所以能夠令人信服,部分原因在於1989年的這張專輯,與《明天還愛我嗎》有故事的延續性。別說都市女子了,《跟你說聽你說》其實是張失戀后的專輯。《明天還愛我嗎》分手后,恢復在《夢醒時分》裡,接下來就《你走你的路》,雖然《依然想你》,還是要把孤獨留給我,因為《愛是唯一的理由》,等等。若《明天還愛我嗎》對陳淑樺有些許個人意義,那麼她同樣能在《跟你說聽你說》中找到共鳴,使這張專輯成為她最具魔力的作品(注釋2)。
YouTube視頻介紹夢醒時分的背景,加英文翻譯。
1990年3月,百代結束了與滾石在臺灣的發行與代理合作,雙方需在六個月內清倉,以避免未來出現版權「雙胞胎問題」。滾石買下了《跟你說,聽你說》的全權,並在海外重新發行。該專輯在中國大陸以《夢醒時分》為名推出,成為陳淑樺打入龐大中國市場的出道作品。然而,滾石未能取得前三張聯名專輯的版權,導致它們就此絕版。《明天還愛我嗎》在海外另有一個與臺灣原版不同的版本,音樂編曲與演唱皆重新錄製,或許與當時兩家唱片公司的狀況有關。百代作品保存不全,而滾石作品則保存完整,這造成了陳淑樺以《夢醒時分》出道的誤解,以及她職業生涯中片面的「轉型論」。
1990年,陳淑樺與百代合約終於結束,讓她有機會考慮其他廠牌。她曾和別的唱片公司談過,但過去幾年的巨大成功,加上日益嚴重的健康問題,使她沒有選擇離開滾石。十年前,在面對難以逾越的障礙時,她一定會奮力掙脫。而如今,表面的輝煌與內心的折磨把她陷在原地。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但陳淑樺並未真正快樂。1990年代初,她日漸消瘦。1990年專輯《一生守候》的MV裡,她的消瘦令人擔憂。這張專輯的主打歌是少數可以聽到她換氣的作品,雖然這是藝術的一部分,也讓人不禁想勸她:“請別一生守候,請照顧好自己!”
極端減重的經歷帶來健康狀況惡化。但她不願對外透露,在身心痛苦中,和母親離開台灣,踏上漫長且艱難的康復之路。
某天夜晚,我路過曼哈頓的碼頭,微光月色與熙攘人群,讓我想起陳淑樺在康復期間錄制的《夜游》。她曾在紐約僑聲採訪中問主持人:“要多久才能真正了解紐約”?
《夜游》收錄於她這一階段的最后一張專輯《聰明糊涂心》裡。主打歌是鄭華娟寫給她的,提醒聰明的陳淑樺,別有時糊裡糊涂,得照顧自己的健康。
這次,她真的聽進去了。她得甩掉她既心愛又帶給她折磨的音樂。
她將離開樂壇。
注釋2
"不可替代性"原則同樣適用於陳淑樺在A&R制作模式下的貢獻。她的詞曲作者,制作人,和她本人都曾表示,這些歌是在她與其它音樂人共處很久后,專門為她寫的,一些還取材於她的經歷。因此,她在歌曲創作過程中起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應該獲得在制作和寫歌上的認可。未來陳淑樺作品的銷售應給予她相應的創作和制作署名。
對許多聽眾來說,陳淑樺等於《夢醒時分》,華語流行史上最經典的歌曲之一。但大家不知道的是陳淑樺唱了多少夢之歌:超過一百首,包括十九首英文歌。夢境天后陳淑樺捕捉到我們在現實與夢幻之間的徘徊。夢讓我們逃離現實的無奈,帶我們到心靈深處,去自由想象,將夢想化為現實。
陳淑樺是個夢想家,從小以夢想來改寫現實。她六七歲時去參加合唱團選拔,評審說她的嗓音太沙啞,讓她母親注重培養她在其它方面的興趣。為了實現夢想,在中世紀級的偽科學誤導下,她開始吞生雞蛋。小學時成了有名的“藥罐子”。但沙門氏菌敵不過她,藥罐子八歲時在全國歌唱比賽中奪下冠軍,九歲發行了第一張單曲。夢想家第一次獲勝。
一夢成真換來更大的夢想:夢想上電視、成為職業歌手、登上世界舞台、贏得金鐘獎。
“人定勝天”曾是陳淑樺的座右銘。她相信自己可以克服任何障礙,把失敗象難咽的生雞蛋一樣一口口吞下,堅定不移通往夢想的道路。為了這些夢想,她奮戰不懈——成了演唱字典,習得演唱英文歌的神功,做一個最時尚的偶像,不計較合作中的問題,對媒體荒妙的隱私侵犯笑笑而已。
陳淑樺以心血換來了自己的音樂夢境,但代價也無可計量。隨著夢想一一實現,外來的壓力開始耗損她的心力。1995年,在兩次重病大難不死后,陳淑樺對命運深有感觸,她說:“冥冥中都有定數,有看不到的線在牽扯”著我們。描述她心境的轉變:“不看回頭路也不太幻想未來,及時把控現在”。
曾自認是工作狂,陳淑樺開始放下已成惡夢的夢想。但夢境天后並未就此放棄人生。她依然充滿斗志,對生命無所畏懼。1995年7月記者會結束時她說:“若說病痛是人生中最大的挫折,那我已經經歷過最大的挫折了,還有什麼我是無法去面對的呢?”
“人生如夢,夢如煙”,陳淑樺在1988年《如夢如煙》裡唱道。也許人生的確如夢——不過,陳淑樺將她的夢唱成了永恆,贈予我們一首首伴人入夜的夢幻之歌。在天后離棄她的王座三十年后,她的夢境王國依然旖麗如舊。
“若說病痛是人生中最大的挫折,那我已經經歷過最大的挫折了,還有什麼我是無法去面對的呢?” ——陳淑樺, 1995
陳淑樺2025生日致辭,以《相見在夢中》闡述陳淑樺音樂獨到之處。她演唱了超過一百首夢之歌。
陳淑樺的英文歌裡也有很多夢之歌。1998年的「擁抱我」專輯裡一半的歌中有"夢“。
她早已习惯隐藏痛苦,脱离现实走入另一个世界——音乐世界,但在《秋别》里,她终究无法掩盖微微的哽咽。毕竟,这是她职业的结束,是她对自童年起就深爱的音乐的告别。
正如她的歌唱生涯起點難以界定,陳淑樺的謝幕同樣復雜。從官方來看,她的最后一張專輯《失樂園》於1998年1月發行,此后再無新作。而她的倒數第二張專輯《生生世世》早在兩年多前的1995年12月便已發行。所以從《水車姑娘》到《失樂園》,橫跨三十幾年的音樂旅程。
然而,一些資料顯示,《生生世世》也許是陳淑樺的最后錄音。她據說在1995年便已完成《失樂園》大部分錄音,但由於唱片公司對市場的顧慮,以及該專輯所含電影主題曲的后期制作拖延,才導致專輯推遲至1998年發行。
多個線索支持這一說法,表明陳淑樺在1995年底便已隱退。首先,《生生世世》是一張精心策劃的告別專輯——歌曲的選擇是向母親感恩、譚健常和小軒致謝,也是對歌迷的最后告別。其次,《生生世世》制作人小虫在后來與鄭儀的談話中遺憾地說,他沒想到陳淑樺在那張專輯后就離開了,表明這是她的最后作品。第三,當1995年陳淑樺推出首張R&B專輯《淑樺盛開》時,她說制作花了三年。然而,其制作人陶喆后來卻說該專輯花了一年多。由於陶喆並未參與《失樂園》,他倆的時間差表明,陳淑樺三年間制作了兩張專輯。
但正如她的起點難以界定,她的終點在何時有什麼意義?
若以《生生世世》為終點,陳淑樺的音樂旅程呈現出和官方時間線完全不同的輪廓。
主流觀點認為,陳淑樺的歌唱生涯因母親1998年突然離世而戛然而止,許多昔日同事及媒體都將她的退隱歸因於這一打擊。她的母親,生前已被冤枉為阻止陳淑樺戀愛的原因,去世后竟被視作導致她斷絕事業的禍首。這麼損人的說法,必須回擊。
正如前述,諸多証據表明,《生生世世》才是陳淑樺的最后錄音,這意味著她退藝后有兩年時間陪伴母親,與她共度珍貴時光。而這張專輯,作為一張精心規劃的告別作,也証明了她始終掌控著自己的事業。1996年,她最后一次榮獲金曲獎最佳女歌手,以最高榮譽揮別舞台!
陳淑樺的離壇是深思熟慮的戰略退場,並非倉促的情緒化決定。作為“半武俠”的歌手,在離壇時她還能不用《孫子兵法》嗎?如兵法所說: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她的離壇早在1991年病倒時就已經做了多重算計。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孫子兵法
YouTube視頻介紹陳淑樺滾石晚期的音樂生涯,演唱《笑傲江湖》主題曲《笑紅塵》,是東方不敗的歌手配音。
陳淑樺退隱前的第一步,是實現她多年的願望——重新詮釋台灣經典民謠。她一直想通過台語歌加強和祖母的溝通。這個想法醞釀了三年,終於在1992年得以實現。
這張專輯的十二首歌曲,是陳淑樺最美的作品之一。或許因為我聽不懂台語,對歌詞隻略知一二,反而更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情感。這張專輯是繼鄧麗君1980年代《福建名歌》之后,又一重要的台灣民歌經典。它不僅是陳淑樺對台灣音樂文化的守護,也是她送給祖母及台語歌迷的禮物。
1992年夏天,陳淑樺隨滾石群星到中國大陸巡演,部分實現了她開演唱會的心願。相比鄧麗君、蘇芮等歌手,她在大陸市場起步較晚,但觀眾已熟知她的《夢醒時分》和《滾滾紅塵》。這次,她還演唱了如《明明白白我的心》和《問》之類的新歌,轟動全場。
陳淑樺在中國市場的“遲到”導致大陸對她的職業生涯了解的扭曲。巡演期間,她演唱的歌曲全由李宗盛創作(李宗盛在那裡)。她被綁定在李宗盛作品的框架中,和她的演唱史千差萬別。而李宗盛本人並不避諱談論自己的作用,強調是他將陳淑樺從傳統悲情歌手轉變為都會女子代言人。陳淑樺未作公開反駁。
她職業中第二個尷尬的時刻(僅次於1985年金鐘獎),在1993年上海電視台的採訪。主持人不問她的音樂,反而讓她談談李宗盛。陳淑樺仰望天花板,愣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她不像1985年金鐘獎時那樣一片空白,而似乎是不知說什麼好。其實,一年前歸亞蕾以及紐約僑聲都曾向她提過類似的問題,按理說她應該意料到。
我聽了陳淑樺的三次回答都聽不出名堂來。有些問題問錯了,沒有好答案。
如她十年前給朋友真理唱《訣》一樣,陳淑樺有對三毛未了的心願。1990年的電影《滾滾紅塵》是三毛的最后一部作品。《滾滾紅塵》的歌是羅大佑根據三毛的劇本寫的,成為陳淑樺的代表作。歌深厚的文化背景和細膩的情感是陳淑樺的寫照。三毛1991年離世時陳淑樺在病痛中。三年后,她選了一首三毛寫的歌追念她。
《夢田》是三毛作詞,齊豫與潘越雲演唱的經典女聲二重唱。要超越原作幾乎不可能。但陳淑樺在1994年《愛的進行式》裡翻唱了這首歌。她的目的不是要超越齊豫與潘越雲。她得向三毛致意。
她的歌聲中充滿溫暖與希望。
“每個人心裡一畝田。用它來種什麼, 種桃 種李 種春風。”
我想,在另一個世界,三毛在她的夢田裡,種滿了秘密、書籍、音樂和愛。
作為最多才多藝的歌手之一,陳淑樺還剩音樂探新的心願。她花費三年時間精心制作兩張R&B專輯《淑樺盛開》和《失樂園》,是留給台灣歌壇的新路線。
專輯的超前性帶來中等市場反應。部分歌曲受到歡迎,部分則未能打動聽眾。曾深受她影響的蘇慧倫也對陳淑樺的音樂新方向表示疑慮。
無論對歌曲或陳淑樺當時是否該選擇新歌路怎麼說,毫無置疑的是,這兩張專輯在音樂上超越她早期的作品。近來我的播放列表混雜著陳淑樺、鄧麗君、泰勒·斯威夫特和阿黛爾的歌,過門一出來,兩個世紀的歌曲有極為鮮明的對比——除了陳淑樺的兩張R&B專輯,它們絲毫不顯突兀,契合現代西方流行音樂。這兩張專輯遠遠超前了它們當年制作的時代。
陳淑樺以「生生世世」專輯告別歌壇,其中的《秋別》是最具淑樺色彩的歌。
完成這些心願后,唯一剩下的是最后告別。這麼多年的演唱帶來的內心沖擊,隻有她自己明白。她對音樂的愛是永恆,但已無可承受音樂給她的痛苦和演藝界的無情。雖然她希望開演唱會,但1995年初大病一場,體力不支,這個心願實現在告別專輯的錄制。
陳淑樺找了一個孤獨的空間,獨自面對內心的掙扎,在新加坡的錄音室完成了謝幕之作。重錄九首與她歌唱生涯緊密相連的歌曲:從1980年海山期的《秋別》,到1985年百代期的《黑發變白發》,到1988年滾石的《明天還愛我嗎》。新歌《娃娃已長大》為1980年《娃娃的故事》收尾,以此向母親感恩。她與張國榮合唱的《當真就好》是對她眾多合唱搭檔的致敬,而電影主題曲《生生世世》則是她作為主題曲歌手生涯的最終篇章。
這張專輯積聚了陳淑樺所有的功力,是最具淑樺色彩的專輯,是她的杰作。如江湖最后一戰,如哈利*波特的決戰,她喚出最明亮的守護神,承受最后一次創傷,把幾十年的愛和悲傷注入12首歌裡。她從哪裡找來的勇氣,明知受創后,守護神將帶她走上不歸之路?
她早已習慣隱藏痛苦,脫離現實走入另一個世界——音樂世界,但在《秋別》裡,她終究無法掩蓋微微的哽咽。畢竟,這是她職業的結束,是她對自童年起就深愛的音樂的告別。
我們都希望她留下,我知道她自己也希望留下。但我也知道,她必須離開演藝界。
專輯以《擁抱我》作結,在她唱完:“請你也緊緊地擁抱我,在這別離的時刻”后,歌曲進入了一段悠長的器樂演奏,流水潺潺、鳥語呢喃,仿佛她已踏入了一個安寧的新世界。
我希望她找到了內心的安寧。從她之后兩年偶爾的欣慰露面來看,她確實找到了暫時的安寧。
幾年后,報刊謠言短暫地打破了陳淑樺的沉默。2003年,為了破謠,她接受了陶晶瑩的簡短電話採訪,令人意外地說自己沒有打算離開演藝界。“我的事情很復雜,我沒有辦法說得很清楚”,她說,“也許很方便的時候,我是可以跟媒體見面,我也可以把最真實的一面告訴所有的聽眾”。對歌迷的牽挂她說,“我感恩,我祝福“。
受到她可能復出的鼓舞,滾石唱片制作了紀錄片《給淑樺的一封信》,希望吸引她回歸。她昔日的男同事紛紛出鏡,回憶她無與倫比的歌聲。然而,紀錄片又重提她如何被轉型。而且毫無顧忌地談她的個性,仿佛她分開個人與事業關系是種錯。隨后,台灣啟示錄在原紀錄片上添油加醋,抨擊母女二人在音樂界的合作。這兩封炸鍋的信沒有受到任何回擊,為以后媒體扇風點火留下火苗。
陳淑樺從此音信全無。她切斷了與舊日同事的聯系,但也沒留下任何怨言,江湖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就如《擁抱我》結束的方式,她步入了另一個心靈世界,一個沒有恩怨,沒有糾紛,無需守護神就永遠安寧的世界。
歲月流逝,但那份惆悵的思念仍縈繞在歌迷心頭,想念她卻不知道她是否安好。《夕陽伴我歸》的作者羅義榮在他倆的另一首歌《明月寄情》的YouTube中給她留言,想念在海山錄制歌曲的時光,祝她安好。成千上萬的歌迷亦在她的音樂視頻下留言,訴說對她的思念。
但我們都明白,對音樂的熱愛讓陳淑樺奉獻了30年。
而同樣是對音樂的熱愛,促使她選擇了離開。
對音樂的熱愛,是人的基本需求,把我們與陳淑樺的歌曲永遠連在一起。
"我感恩,我祝福"
——陳淑樺,2003年對歌迷說。
我們的YouTube channel 上的一些歌友留言。
“她對自己自律,但對別人很寬” - 田定豐說陳淑樺, 2015
“知之愈多,理解愈少”——這句話用在我對陳淑樺的理解上,再貼切不過。她的歌唱風格飄忽難捉,每次重聽她的作品,總有新的領會。她的外型也變化莫測,許多照片仿佛來自完全不同的人。而我在對她做了諸多寫作后,原以為已經理解她,例如她為何退出歌壇,卻在剪輯和採訪中發現漏洞。我並不理解她,總是比她慢一步,我達到的意境沒有她的深度。
令我費解的不是陳淑樺的離壇,而是她面對各個渠道惡意攻擊卻保持的沉默。她既然塑造了美麗的音樂形象,為何卻從不試圖維護它?盡管她有一批忠實的歌迷,但在網絡上她受到不少攻擊。這些攻擊延續了長期以來壓制女人的慣用手段:物化、妖魔化、將她們幼齡化,或者描繪她們為失智或情緒不穩。由於當年的真實報道已難以獲取,這些誹議便蔓延在陳淑樺的在線搜索裡。
我不理解的是,像陳淑樺這樣堅強又獨立的人,為什麼職業中不為自己辯護、不反擊轉型論?離壇后為什麼不抗拒媒體對她的扭曲、不回應那封傷人的信?或許她信奉“身正不怕影子斜”,堅信真相終會戰勝謊言﹔或許她真的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
或者她知道反擊隻會越抹越黑。畢竟,她過去兩次回擊都適得其反:1985年為澄清感情傳聞,卻因此失去戀人﹔2003年她出面澄清謠言,卻收了那封令人寒心的信。她比我更明白:在一個不公的體制下,沒有道理可講。
我最近看到田定豐2015年在 YouTube 上的一段採訪,回憶陳淑樺退隱后田定豐與她的某次會面。那時的陳淑樺已皈依佛教,並投身慈濟。田定豐花了70塊錢為她買了一杯飲料。一向節儉的她問:“你不覺得這太貴了嗎"?田定豐安慰她說那隻是普通飲料的一貫價錢。后來他們一同去寺廟,在匿名捐贈箱裡,陳淑樺卻把隨身的錢全數捐出。田定豐說她是慈濟的長期匿名捐款人。“她對自己自律,但對別人很寬”。
三十年在歌壇奮戰,然后是三十年與世無爭。有幾個人能達到陳淑樺的意境?她不僅找到內心的平靜,選擇了寬恕——她還選擇了愛,愛所有需要幫助的人,包括那些靠攻擊她來成就自己的人。她不在乎別人說她依賴母親,因為她深愛她的母親。也不為別的謠言所動,哪怕是說她乞討的謊言——因為她憐憫貧苦的人。
她曾花了三十年將守護神招到歌中。而最終,陳淑樺走向守護神之路:不受陰暗侵擾,為尋求幫助的人照亮前方。
她曾花了三十年將守護神招到歌中。而最終,陳淑樺走向守護神之路:不受陰暗侵擾,為尋求幫助的人照亮前方。
非常感謝馬來西亞歌友C.Y.的貢獻。C.Y.最近傳給我她多年來收集的陳淑樺報刊報道﹔這些資料在網絡上幾乎找不到。她為音樂史的保留做出重要貢獻,也使本文更全面和真實。C.Y.還回憶八十年代她參加陳淑樺的演唱會,在后台和陳淑樺以及母親的會面,還有與陳淑樺的電話通話。她的信息和照片顯示出陳淑樺當年,哪怕最紅的時候,也保留著對歌友的友善。
C.Y.傳來的一些圖片。
陳淑樺的音樂旅程不是她一個人的,是她與母親共同的旅程。它也不是一個情歌旅程。她和她母親所詮釋的是世間最深刻的情感——母女之情。隻有母親能理解自己女兒面臨的世界之殘酷,隻有女兒能體會母親承受的苦痛。即使生死相隔,愛依然將她們相連在天地之間。
音樂從何而來?為什麼人的大腦有專門的區域來感知音樂?為什麼人們渴望音樂,如同渴望食物?有人說,音樂感知的進化來源於它消弭沖突,以慶典取代戰爭。但我想,音樂源自母親的呢喃,源自她輕吟的搖籃曲,源自我們在尚未懂得她的話時便已感受到的愛。
本文作者是一個普通歌迷,不認識陳淑樺,和她沒有任何關聯,也和娛樂圈毫無瓜葛。所有的內容來自公眾可及的資料和當年的報刊。作者做的分析出於對陳淑樺的敬意。本文原稿是英文。中文版經過了電腦翻譯和作者的修正。